阅读: 9 发表于 2024-09-24 23:16
5月26日,安徽省枞阳县城区,棺木在被现场拆解。 澎湃记者 徐晓林 图
生与死,历来是个沉重而又无法穷尽的话题。
人很难选择因何而生,却较易选择因何而死。
这一次,安徽安庆的一些高龄老人,他们的“死”,只是为了一个朴素却让人心酸的理由:赶在政府的殡改大限前躺进棺材。
这些人中,有全乡的寿星、97岁的吴秀礼,有卖鸡蛋的老妇、81岁的张文英,还有卧床数年、88岁的李翠芳……
如果我们一一列举,这也许是一个长长的名单。
不过,也许有比媒体更适合去做这项工作的单位。比如,安庆市政府旗下的安庆市民政局。
强政
对殡葬改革大政,安庆当地民众,包括高龄老人,几乎都是理解和支持的。
他们所不能接受的,只是地方政府推进这项改革的方式方法,特别是其疾风骤雨般的时间表,以及不加区分的一刀切。
3月底通知,4月1日启动,6月1日全面实施,留给民众的时间只有两个月。
用两个月时间,全面推翻两千多年的丧葬习俗,这几乎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“一律火化”的“强政”,除了展现出当地政府的行动魄力外,也几乎没有值得肯定之处。
因为正是这一“强政”,直接导致了多位老人“高寿自尽”的心酸悲剧。
“刨坟”
地处皖西南的安徽安庆,是个山清水秀的宜居之乡。
这里曾生养过不少历史名人,如诸多桐城派代表人物,如张廷玉,如陈独秀,如海子。
吴秀礼、张文英和李翠芳,同样生养在这样一片土地。
这里,不缺雨露阳光,不乏礼义仁孝,是个兼得山水之润和教化之养的好地方。
吴秀礼的家在安庆市枞阳县金社乡。枞阳县处安庆东北,是全市人口最多的县。
我曾两次造访吴秀礼次子吴其苏的家。
然而,同样的乡村,同样的乡民,时隔不过4日,记者所遇之人之事却完全不同。
要找到吴其苏家并不困难。到了吴家所在的金社乡向荣村后,记者只是问了句“你们这里一位绝食自杀的老人,他家在哪”,当地一位老太太就把记者带到了吴家所在的路口。
那是5月21日傍晚,记者第一次到访吴家,了解吴秀礼去世的原因和经过。
彼时,吴家依然沉浸在吴秀礼过世的悲伤气氛中。
吴其苏一人在家。家中正厅灯光昏暗,茶几上供奉着吴秀礼的牌位。在“南无阿弥陀佛”的佛乐中,吴其苏向记者讲述了其父绝食自尽的详细经过。
记者印象最深的是吴其苏的两句话。一句是:看他那样折磨自己,我的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。另一句是:你们这个报道出去后,我父亲的坟不会被刨出来吧。
记者离开吴家时,天已擦黑。怕记者走路摔着,吴其苏还特地把记者送到村公路路口。
孰料4天之后,向荣村就已物是人非。
5月25日下午,为了让摄影记者补拍一些吴秀礼绝食一事的有关画面,记者再次到访吴家。
然而一进向荣村,记者就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异样氛围:自保,甚至是恐惧。
看到记者走近,很多村民迅速躲开。本来闲坐无聊的村民,也赶紧“忙起”不相干的活儿。记者甫一离开,他们又偷偷地“盯着”记者的去向。
一位村民,在与记者目光接触后,很不自然地假装望着远方。
另一位村民,在看到记者欲进屋向其了解情况时,甚至迅速关上了大门。
那一刻,记者已经意识到,这趟采访可能一无所获。
吴其苏家后门关闭。记者绕到前门,但无论怎样敲门和呼喊,均无人应门。
记者随即拨打吴其苏手机,也无人接听。
记者不甘心,再次绕到吴家后门。从后窗中,记者看见几位干部模样的人,正在“麻利”地收拾铺满一桌的麻将。
这些人自称是吴家干活的小工。他们告诉记者主人不在家,并拒绝为记者开门。记者只能暂时放弃。
返回住地的路上,吴其苏那句“我父亲的坟不会被刨出来吧”的话,一直在记者脑中冲撞,挥之不去,久久。
“天一”
与吴秀礼和张文英相比,88岁的李翠芳应该算是位幸运的老人:她没有在这场殡改大潮中丧生。
5月21日,在听到邻居家的棺材被就地拆解的消息后,李翠芳跳进自家门前的池塘中寻求自杀,幸被当地村干部和村民救起。
5月24日,记者在其家中见到了李翠芳:卧床不起,脸颊瘦削。
为防止再次刺激老人的情绪,记者选择与李翠芳的儿子陶天一单独对话。
陶天一是李翠芳的独子,其名天一,取“天赐唯一”之意。
陶天一是位孝顺的儿子。李翠芳身体状况一直不好,三十岁左右就不再下地干活。如今更是已经卧床两三年,吃喝都由陶天一夫妇送到床前。
尽管如此,李翠芳也从未有过寻死的念头。
自杀未遂事件发生后,李翠芳所在村村干部放缓了拆解其家中棺材的进程,并允许暂时保留,当然其前提是6月1日后不得装棺土葬。
离开陶家之时,记者注意到,陶天一在出门前仔细锁上了李翠芳的房门,并来回检查了不下三遍。
落寞
与乡村相比,枞阳县城的棺木拆解工作要“温和”很多。
5月26日下午,记者亲身经历了枞阳县枞阳镇光明社区的棺木收缴和拆解现场。
张来保、操银桂夫妇,是当天棺木被拆解的两位老人。不过对于被拆毁的棺木,他们没有上缴,而是选择自己保留。
张来保和操银桂,今年分别是84和80岁。
张来保夫妇的棺材是在小区的过道里被拆的。被拆后,张来保就一个人默默地把拆解的木板,一块一块从过道搬进一间储物室。
棺材的木板沉而大。实在看不过去,儿子张应文就过来和张来保一起搬。
张来保声称,要把这些棺材板当柴火烧掉。但从摆放的整齐程度判断,记者看不出其要烧掉的迹象。
张应文告诉记者,二老的棺材10多年前就已备好。每当下雨,张来保都会不放心地过去看看,棺材有没有被雨淋到。
张来保前后搬了20多分钟。
冰冷
此次安庆殡改的核心,无非就是禁止土葬,实行火葬。对改革的这一方向,社会各界并不存在太多争议。
殡改悲剧产生的原因在于,在政策制定者眼中,棺木仅仅是“木”。而对这些自尽的老人而言,棺木却是他们死后的“家”。
没有人忍心,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已准备好数十年、还没来得及“住进去”的“家”被“拆除”。
这是一项冰冷的政策。比这一政策本身更冰冷的,是地方干部对这些老人自尽事件的麻木和冷漠。
张文英三子汪明会告诉记者,自其母张文英自缢至媒体报道前,当地村干部未有任何表示。
媒体报道后,村干部来是来了,但带来的却是一份已经草拟好的“意外死亡调查材料”。
冰冷不止于此。
据《法制晚报》报道,5月27日上午,安徽省民政厅办公室工作人员称,部分媒体报道“殡改致使老人自杀”失实。经过实地调查,老人死亡情况与目前推行的殡改措施没有关系。殡改政策也不会因为舆论影响而停止,6月1日肯定将继续实行。
安徽省民政厅没有说的是,他们进行的是怎么样的一种实地调查。
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,如果他们的自杀与殡改无关,又与什么有关呢?
正如安徽省民政厅上述工作人员所言,殡改是大势所趋。但大势之下,此刻我们更应该思考的也许是这样一个问题:谁该为这些逝去老人的生命负责?